樂琦的耳朵貼在牆上,認真的聽著牆裡那些「戒癮」成員的告白,聽他們如何在人生的谷底找到神奇的力量,讓他們可以藉此緩步往上爬升。樂琦的爸爸崇尚自由,四處消遙去了;她的媽媽愛好浪漫,在一個暴風雨後的清晨,打著赤腳看雲去,踩到落地的電線,以最有力的方式告別人間;現在,樂琦的監護人──從法國來的爸爸的前妻──也似乎正接收故鄉的呼喚,逐步收拾行囊要離開美國;所以,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神奇力量,否則就會被送到孤兒院……
雖然現在才星期五下午,樂琦一篇的有關螞蟻的生命周期的報告下星期一才要交,她還是把筆記本拿出來,希望趕在晚餐前做好功課。過了一會兒,林肯打電話來。
「嗨,樂琦!」他說。「嗨!」林肯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下子,樂琦知道他的兩隻手一定又在忙著打結,所以拿不好話筒。林肯的腦袋大概從七歲開始就大量的製造有關打結的內分泌,流遍全身的毛細血管,讓他的手永遠停不下來的想打結。 到目前為止,除了接結和索結之外,他還會大概上百萬種不同的結。
她聽到了匡啷聲,是林肯的話筒掉了,然後又是一陣窸窸窣窣,是他把話筒夾到耳朵和肩膀間。這是他們每次通電話時都會發生的事。
「聽著,」他說:「你有沒有那種黑色的、粗的、油性奇異筆?」
「大概有吧!你要做什麼?」「你知道麥爾斯問的那個標誌,就是他今天在放學的路上看到的那個。」
「人口數:43?」
「不是,是後面那個。校車開進哈德潘的第一站那個。」
「哦,那個。」樂琦說。那是一個菱形的橘黃色交通標誌。麥爾斯開始在幼稚園裡學認字,所以對每個標誌上寫什麼都很感興趣。樂奇很慶幸在他們來回山城上下學的長途公路上,交通標誌並不多。「那個標誌怎樣?」
「我等一下再跟你說。你趕快帶奇異筆到那兒跟我會合。」
「跟你的結繩新聞沒什麼關係吧?」林肯每個月都會收到國際結繩者協會寄來的通訊月刊。他是他們最年輕的會員之一。對樂琦來說,那些新聞通訊簡直無聊到家,可是林肯卻讀得非常仔細,巴不得把每一頁都背下來的樣子,而且讀完了還會轉述給樂奇聽,比如說,怎樣才算是一個好的硬木釘(一種打結的工具)。樂琦知道最新一期的結繩月刊已經寄來了。
「沒啦!」林肯說:「就是標誌的事!反正,你過去跟我會合就對了!到時候你就會明白!」
HMS畢哥已經站在紗門邊往外看了。牠總是比樂琦更早一步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好吧!」樂琦說。她想,也許到那邊抓幾隻螞蟻黏在報告上,說不定可以加分。
她掛上電話,走到床邊的櫃子前,照了照門上的小鏡子。樂琦有一個很大很大困擾,而且是她無法解決的問題,那就是她的色調很單調。
她的眼睛、皮膚、頭髮,甚至包括兩道稀疏的直眉,全都是同一種顏色,一種跟沙子或蘑菇很類似的顏色。她編過一個故事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在她出生前的那一天,那些顏色酵素正在一缸一缸作分類。很不幸的是,她決定提早出生,而當時只有一種顏色──沙蘑菇色──的酵素完成分類,所以她就被從頭到腳的浸到這個顏色的缸子裡,而且來不及作最後的細部加工,比如說,染個綠眼睛或黑頭髮什麼的,就轟隆嘩啦的生下來了:因此,除了幾顆雀斑,什麼也加不上去。
樂琦在拿起急救包之前,先找了找一個裝著礦物油的小塑膠罐。既然布莉琪不准她化妝,她對自己的單調唯一能做的,就是沾點油到眉毛上,讓它們閃閃發光,這樣別人至少可以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樂琦的心裡有個角落不禁猜想,不知道林肯會不會注意到她的眼睛、皮膚和頭髮都是沙蘑菇色的但是心裡的另一個角落又覺得不太可能,因為這人
滿腦子只有打結和他的結繩新聞。
樂琦找到奇異筆和她那頂塌帽子後,就帶著HMS畢哥出門。布莉琪正在屋外替種在大浴缸裡的一些香草澆水。
「這些荷蘭芹已經要結種子了!」布莉琪告訴樂琦,「種子的包裝上說,天氣炎熱的話,荷蘭芹的種子可能會bolt。這個bolt 讓荷蘭芹聽起來好像是一匹要脫逃的馬似的。」她看著樂奇的帽子,「你也要選在晚餐前bolt出去嗎?」 「我要去找林肯。他跟我借奇異筆。」
「請你天黑之前回來,ma puce(我的跳蚤)。布莉琪從一棵長得很茂密的植物上摘下一朵朵的小白花,樂奇聞了聞這種布莉琪常放進義大利麵醬汁裡的香草。布莉琪說:「我要抓到那隻吃掉我的羅勒的兔子。」
樂琦沒敢告訴布莉琪要抓白尾灰兔一點都不難,因為她知道布莉琪會把牠剝了皮拿去煮,她可一點都不想拿彼得兔當晚餐。
她跟HMS畢哥朝著小鎮的幹道出發,如果抄那條在廢棄的老酒館後面的捷徑,只要五分鐘就到了。
他們抵達的時候,林肯還沒到。樂琦把背包從肩上甩下來,找出一個夾鍊袋。由於這條布滿車輪痕跡的老柏油路熱氣逼人──比旁邊的沙地要熱多了──樂奇和HMS畢哥就走到有灌木叢的路邊去找螞蟻。畢哥很快就在一棵木焦油樹下找到一小片蔭地躺了下來,樂奇也找到了一些螞蟻。
她看著那些螞蟻循著幾條路線在一個跟硬幣差不多大的洞口進出時,突然對牠們的生命有了一番領悟。起初,她替牠們感到難過。牠們這麼小,很容易就會被殺死,像她大概一次就可以殺十到二十隻吧!可是,她轉念又想,對螞蟻來說,個人根本不重要;牠們每一隻都堅守自己的崗位,沒有一隻會像人那麼任性。舉例來說,沒有一隻螞蟻會說牠要去找牠的朋友了,或者要提早溜班,或者要躺在那邊看白雲什麼的。
絕不!螞蟻群的運作就像是一部大機器,而不是無數個別的小心靈和小身體。牠們合作無間,如果有一些螞蟻死了,其他的螞蟻並不會站在旁邊傷心難過。對螞蟻來說,只有團隊,沒有自我。
樂琦正思考著,對一隻螞蟻來說,牠的「神奇力量」是否就是群體本身時,林肯晃過來了。HMS畢哥懶得從陰涼的地方爬起來,只用尾巴拍了拍沙地。
「我正在想……」樂奇說:「螞蟻的生命,不是螞蟻的生命周期喔,我是說,你想想看,要是有一些螞蟻死了,其他的螞蟻仍然會視若無睹的繼續過牠們的日子,根本無動於衷。」
「唔!」林肯用指間撐出了一個繩圈並讓繩子的一頭穿過圈子再繞回來。 他一向很難跟別人對話,他會聽別人說,但未必會回話。
「要是你是一隻螞蟻,」樂琦繼續說:「你想你的『神奇力量』會是什麼?」]
肯對她擠了擠眼睛說:「不知道。」並走過去拍拍HMS畢哥。畢哥躺在地上對空揮著腳爪,好像在叫人家搓牠的前胸。林肯問樂奇:「你的眉毛怎麼溼溼的?」
樂琦用手指順了順眉毛上的礦物油。「這是新的美容產品。」她解釋說:「用來打亮的。」
HMS畢哥背貼著地躺下來的時候,胸部看起來比站著的時候大很多。林肯搔了搔牠。「你的眉毛跟其他武官比起來,實在很……」他沒抬頭的說。
樂琦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相信──不過不太確定──林肯是在讚美她。她挖了五六隻螞蟻和一些沙子放進小袋子裡,並小心的將夾鍊拉上。
「說吧!」她最後說:「標誌有什麼問題?」
「你讀過上面的字了嗎?」
樂琦繞到釘在一根金屬柱上的標誌前面,讀起橘黃色板子上的黑色大字。
SLOW
CHILDREN
AT
PLAY
樂琦皺起了眉頭。「怎樣?」她問。
「這個標誌是在說我們。」林肯說:「筆呢?」
「林肯,你打算做什麼?你要知道,在交通標誌上亂畫是違法的。搞不好,連碰一下都不行。」樂奇很擔心林肯會惹上麻煩。林肯的媽媽是山城圖書館的兼職館員,她希望林肯長大以後可以當美國的總統。可是,樂琦知道,如果林肯要競選美國總統的話,在競選期間,他的對手一定會把他這輩子幹過的每一件壞事都挖出來。然後,大家就會發現他十歲的時候曾經在交通標誌上塗鴉,然後,他就會落選。
林肯的爸爸是一個領退休金的老爸爸──比林肯的媽媽大了二十三歲──看起來不像爸爸,比較像爺爺。他開著他自製的沙丘越野車在沙漠裡到處尋找具有歷史價值的帶刺鐵絲網,找到了就在eBay網站上拍賣。林肯的爸爸說,林肯應該等到上大學以後再來煩惱當美國總統的事。可是,林肯的媽媽說,他應該從現在開始就每一天都想著這件事。不過,林肯告訴過樂奇,他真正關心的是,要怎麼樣才能存到足夠的錢去英國參加國際結繩者協會的年度大會,還有要怎樣才能說服他的父母讓他去。「樂琦,」林肯解釋說:「看到這個標誌的人可能會想『哈!Slow Children!
附近的小孩不太聰明!或者:『喝!這些哈德潘的小孩,動作不太敏捷,一定
因為太熱了!』
樂琦從沒想到過會有這些不同的詮釋法。她以為每個看到這個標誌的人都一定只會認為:哦!該慢下來了,因為有小孩在玩。「所以呢?」她問。
「給我奇異筆就對了。」
樂琦看了看四周,希望沒人注意他們。在那條從柏油幹道岔開的泥巴路旁,停著一輛舊舊的福斯廂型車,車底下伸出一雙靴子。穿靴子的人正在車底下敲打車底盤。她聽見早起的貓頭鷹嗚嗚低鳴了幾聲。機長家小小的玻璃瞭望塔──機長平常很喜歡坐在那兒觀察鎮上的動靜──此刻空無一人。她想那裡面的溫度現在一定高得沒人受得了!馬路上和平常一樣,沒有來往的車輛。於是,她把奇異筆遞了過去。
林肯把繩子收進了口袋,用T恤的衣襬把SLOW這個字旁邊的泥沙擦掉。樂奇很怕他會加個DOWN字在旁邊(譯注:slow down 就是減速的意思),不過她知道他不能這麼做,那樣會看起來很醜,因為這個菱形牌子的倒V形上方和Slow這個字之間的空間不夠。
林肯的做法高明多了。他在SLOW這個字的旁邊,畫了兩個大小恰恰好的圓點;一個像句點,一個比它再高一點。樂琦知道那樣就變成一個冒號。它會讓這標誌的意思變成:你必須開慢一點:因為有小孩在玩。
「哇!」她說:「你真是……總統級的!」
林肯轉了轉眼珠子,紅著臉把筆還給她。他的黑頭髮很性格的在額頭上亂飄。那是一頭他不管怎麼梳都梳不攏的頭髮。樂琦很喜歡那樣的頭髮。
樂琦把這個SLOW:CHILDREN AT PLAY(慢:小孩在玩)的事件,存進她儲藏著長大後一定要記得的事的那條腦溝。要是林肯以後真的決定要競選美國總統,她一定會上電視把這件事源源本本說出來,包括這個標誌可能造成的誤解、林肯多有聰明、這兩個圓點畫得多完美,還有這個故事的結局有多圓滿等等等等。當然啦!她是絕對不會洩露她的眉毛會閃閃發亮的這個可愛的小祕密的。
尋找「神奇力量」
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張子樟教授故事導讀
早期的作品裡盡是宮廷及上流社會的互動描繪,很少涉及凡夫俗子的刻畫。一直到了工業革命後,現實主義小說中的人物才是你我熟悉的平凡人,而出現在諷刺作品中的主人公,更是遠不如我們的卑微人物。為小人物立傳,成為十九世紀作家一個可以渲洩親眼目睹的種種社會不平之事的管道。這種以現實社會部分陰暗面為題材的作品多少影響了日後少年小說的書寫範疇。
在社會急速變遷的二十世紀後半葉,傳統家庭慢慢解體,婚姻近乎兒戲,因此產生不少現當代苦兒與孤兒。未婚懷孕生子、年少夫妻輕易離婚,無辜的孩子常常成為不知何去何從的「人球」,在父母與祖父母或其他親人之間擺盪,根本談不上所謂的父愛母愛,甚至連簡單的安身之處都難以找到。女性主義的張揚,更出現了不少「模糊的」甚至「缺席的」父親。這本作品中主角樂奇的父親就是這類父親的代表之一。
一般人難以想像,樂琦的母親觸電身亡,父親竟然有本領把第一任夫人布莉琪遠從法國請來照顧樂奇,從繁華的巴黎一下子掉落到人口只有四十三人(包括她自己)的小小地方(號稱哈德潘鎮)。由於這位新任法國臨時保母的確關心前夫的女兒,盡心盡力料理樂奇的生活,樂琦開始擔心布莉琪什麼時候會離她而去,讓她只好進孤兒院。故事就在樂奇這位十歲半的小女孩的被遺棄恐慌中逐頁展現。
陷入類似樂奇這樣情境的孩子,往往在成長中得借助周遭大人或其他孩子的言行,而有所領悟;她亦不例外。她一面打零工,一面偷聽十二步驟戒癮無名會那些想戒煙、戒酒、戒賭和戒暴食者的故事,想找到自己的「神奇力量」,來擺脫欠缺父母之愛的困境,因為「她覺得她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生活」。她的偶像是強調「物競天擇」的達爾文,連她蓄養的小狗HMS畢哥也是依據當年載著達爾文出海冒險的小獵犬(Beagle)命名。貧苦人家的孩子希望自己長大後會出人頭地,常常找些名人當自己崇拜的人,這是一種正常的投射。她的朋友林肯在母親期待中是未來的總統(雖然這位小林肯只喜歡「打結」,一心一意想存錢去英國參加國際結繩者協會的年度大會),加上母親坐牢與祖母同住的、最喜歡吃餅乾的五歲半小男孩麥爾斯,三個孩子自我摸索的過程,便成為一篇十分溫馨、深具洞察力的故事。
樂琦最大的恐懼是被布莉琪遺棄,她根本不敢指望親生父親會照顧她。因此,她小心翼翼觀察布莉琪的一舉一動。她盼望能找到自己的「神奇力量」,克服自己的生活難題,尤其要設法阻止布莉琪離去。她仔細檢視布莉琪的一本小冊子,發現布莉琪正透過網路在攻讀一所法國學校有關餐廳經營管理的文憑。她發現與其被遺棄不如先離去,因此決定在一場沙塵暴中離家出走。故事因此達到高潮。
作者對故事的步調設計相當用心。細讀之下,我們發現她以相當穩健的速度鋪陳,不慌不忙,頗具節奏感。樂琦擔心被遺棄的恐懼促成她急於尋找「神奇力量」。在某些事例中,她的恐懼被刻劃得十分真實,在其他事例中又顯得是故意設計,有些牽強,不易讓讀者相信。
前後呼應安排細膩的情節也是這本作品的特色。故事開始不久,回溯到樂琦拒絕把媽媽骨灰罈裡的骨灰撒向空中,讀者一時無法了解作者的真正用意。等到眾人在她出走後找到她時,骨灰罈變成樂奇解釋出走原因的下台階。面對眾人,她打開罈子的蓋子,「走到人群外,將她母親的骨灰撒向空中。所有的人都唱著歌,看著微風揚起,將那些骨灰帶向靜候著的遼闊沙漠。」藉此儀式,她提早舉行了她的成年禮。一望無際的廣袤荒涼空間更間接突顯了當地居民內心的孤獨與寂寞。
另一個前後呼應的例子是這本書引起爭議的重心。許多家長及衛道人士不能接受作者在書開始及結束時,都提到「陰囊」(scrotum)這個英文單字,認為樂琦不需要了解此物的用途,「陰囊」是正常男性身體器官的一部分,故意避開,難免讓人覺得太矯情。嚴格說來,比起平日電子媒介的用詞,這個字其實算不了什麼。
如果我們環視周遭,注意並關切到現代家庭的解構過程,我們應該慶幸作者有此勇氣,將社會上部分人的生活實況書寫在作品裡。也許作者想提醒我們,不要只看到他人快樂的一面,世間還有許多人生活艱困,條件遠遠不如我們,急待我們的關懷。
★2007年美國紐伯瑞兒童文學金牌獎 ★文化部第30次中小學生優良課外讀物 ★第53梯次「好書大家讀」優良少年兒童讀物 ★97年度天下雜誌教育基金會希望閱讀百大好書好書 ★台北市政府教育局深耕閱讀計畫「兒童閱讀優良媒材」推薦 ★新北市滿天星閱讀優良圖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