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印度;哎,印度
印度,一直是個充滿矛盾的國家。經常出現的世界小姐頭銜營造了她亮麗的光環,德蕾莎修女的垂死之家卻也讓印度的貧窮公諸於世;印度留學生的優異表現在國外人人讚賞,但國外人人批評的種姓及賤民階級制度依然大搖大擺的存在於印度。印度,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國家呢?
曾在李家同教授的<<讓高牆倒下吧>>裡讀到印度的加爾各答,那裡的貧窮幾乎超乎了生長在台灣的我們的想像之外,書上提到有對小兄弟每晚都睡在旅館門口,天亮了就跑,兩人相依為命,都不滿四歲;書上提到了走在加爾各答的街頭,一不小心都會踢到被遺棄的垂死的人,只有德蕾莎修女垂死之家裡的人會握住他們的手;書上...書上提到太多太多難以想像、難以接受悲慘的事情,是不用去看,是我們光聽都要掉下眼淚的人間悲劇。
要不是先讀過了李家同教授的<<讓高牆倒下吧>>,一直住在台灣與美國的我,再怎樣可能都不會相信有”Homeless Bird”裡這樣荒謬的事情會在當代世界上演著。讀”Homeless Bird”的前三分之二,我一直將書中描寫的故事當作是「古早古早」以前發生的,書中未曾謀面就結婚的一對小孩,書中騙媳婦嫁妝給病入膏肓的兒子醫病的荒謬邏輯,書中守了寡就不能回娘家以免壞了家人名譽等等的說法;是的,我們都聽過此般不講理、迷信、莫名其妙的故事,在古老中國、古老印度、古老的某個地方。但當書的下半赫然出現了「電腦」這樣文明的字眼時,相信讀者心頭都會為之一愣,這個故事的背景是現代印度?於是,我們不得不將寡婦村與電腦、將十三歲的新娘與有冷氣的轎車擺在眼前,硬生生的吞下這樣怪異的組合。
作者給書中女主角寇莉第一人稱的「我」,使得讀者能走入她的心中,與她一起來看她步步走過的歷程。寇莉雖然生長在廿、廿一世紀的印度,可是對於未曾謀面便得嫁過去、對於十三歲就出嫁、對於先生是個生重病的孩子、對於婆家竟然如此自私自利的這幾件我們看來錯愕的事件,她並沒有太積極的質疑過、抗爭過。她身處的世界,十八世紀還是廿一世紀,對她而言幾乎沒有差別。她接受著女人是潑出去的水的這種傳統,接受著嫁雞隨雞的這種枷鎖,即使不曾真的成為新娘,她還是毫無選擇的成為寡婦。
寇莉的公公是一個校長,校長應該是一個受了高等教育、明理的人,可是這個校長卻也同意讓命在旦夕的兒子誤了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幸福。女人的命在這個屢次出現世界小姐的國家,分明卑微得不如「油麻菜子」,叫印度之外的讀者,如何接受這樣大的諷刺呢。也許也是寇莉公公心中的罪惡感吧,他知道兒子毀了這個女人的一生,於是他教會她識字,幫她開啟另一扇窗。這一扇窗打開了,給了寇莉一個喘息的通道,給了寇莉有機會或有意識要走向另一種生活,這也是為什麼後來寇莉會不顧自己將來日子,毅然拿出唯一的財產,也是讓她能相信自己也曾有家人疼過的銀製耳環,用它來換取公公的泰戈爾全集。
是寇莉的個性溫和,還是沒機會接觸世界脈搏的關係,若不是婆婆的惡意遺棄,也許她還是會這樣過一輩子。她善於刺繡,她能將懷念的過去、心愛的家人、每一件發生過的事、每一次曾叫她感動的場景,通通繡到那一條長長的紗麗上。婆婆將她遺棄後,她心驚、她害怕,她開始對自己的心裡提出問題,她真的能像其他寡婦一樣,為了三餐在廟裡唸經,就這樣穿著白色寡婦裝等死一樣的等在寡婦村裡?她不願意,因此她回頭去找她在寡婦村裡最先認識的那個車伕。好心腸的車伕將她帶到寡婦之家,而她的人生終於有了轉折。
她憑著高超的刺繡技術,為自己找到了一份足以獨立的工作。她針下細細的圖案,便像她的人生,她繡出過去、繡出現在、繡出未來。對於過去,她不曾怨天;對於現在,她相當知足;而對於未來,她並不敢懷有太多憧憬。作者給了她能說故事的針線,讓她藉著一針一線,將自己的一生繡出來。”Homeless Bird”這故事更像是她針線下的一張紗麗,充滿內容、充滿心情、充滿感覺的慢慢展讀在讀者心上。
寡婦村裡的寡婦多得令印度外的人咋舌,但能幸運如這位美國作家筆下的寇莉的,恐怕寥寥無幾。她讓這隻流浪的鳥尋到了家,讓這位性情姑娘有了位愛她、敬她的先生,讓她可以用針下的紗麗繼續去安排未來的生活。但美國人畢竟是幸福的,他們的作家、讀者都喜歡「從此王子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現實裡,印度的加爾各答、印度的寡婦村要到哪一天才不再有垂死的人被遺棄街頭,要到哪一天才不再有穿白衣的寡婦,無望的在那裡過一天、算一天呢?
作者Gloria Whelan住在美國密西根北部涼冷的森林裡,她熱愛天然,終日與樹木、溪水為鄰。二十多年前,她與先生在那裡買了一大片地,然後申請不准有人對那片地作任何改變,要讓自然的歸自然。搬家前的她,寫的是詩與短篇故事,搬到林子後,鄰居遠了,世俗的事少了,Whelan開始下筆寫出少年小說,是密西根州十分引以為榮、非常據地方特色的作者。2000年七十六歲的她因為雜誌上的一則報導,動手寫出了”Homeless Bird”。寫那個半個地球外的故事時,Whelan靠的是報紙的新聞、圖書館豐富的資料,與自己無限的想像力跟悲天憫人的情懷。許多人懷疑從不曾到過印度的她,怎麼寫得出那麼一個社會。但Whelan信心十足的說,她讀過很多關於印度的書,每當她讀一本書時,都能融入其中,與書上成為一體。因此,雖然她從未踏上印度,但對印度可一點都不陌生。而且這也並非Whelan第一次嘗試寫其他國家的故事,1992年時她曾寫過一本小說叫做<<再見,越南>>(“Goodbye, Vietnam”, Knopf出版),那本書也廣為讀者接受與喜愛,雖然她也不曾踏入越南。
“Homeless Bird”是一本平易好讀的小說,許多青少年男孩原本都「不屑」讀那種少女、結婚的小說,但只要打開了第一頁,開始聆聽寇莉的聲音,就會有種非要聽完不可的魔力。生活在現代台灣的孩子,大概很難再想像有人十三歲就嫁給比自己還小的人;很難想像有人連汽車都沒機會搭,連電腦幾乎都沒聽過;很難想像會有人吃不飽、穿不暖,連最起碼的一片屋簷都沒有。寇莉的語調也許平凡沒有大起大落,但是聆聽完之後,那深藏在書裡的波濤洶湧,那現代與傳統的衝擊,那進步與迷信的衝突,那光環與落後的矛盾,相信都會重重的敲打在每個孩子、每位讀者的心上。